深厮树虑

滚蛋吧,那些为爱所困的日与夜。

【彬奎】崔杋圭的道歉信(少年篇)

彬奎爱情向,he,其余均为友情向与亲情向,分为少年篇和成年篇

背景知识了解非常少,全是编的,全是bug,不要较真,不要上升

此篇为少年篇,字数2.3w+

 

0.

年幼的崔秀彬在刚刚学会写作文的年纪,拿了一张作文纸给崔杋圭写了一封道歉信。

那封道歉信一直被保留在了收信人的书桌里,连同后来的那一封,一留就是好几年。

后来崔杋圭辗转多地,生计换了一个又一个,也不忘把那封信留在自己的相册里,连同着曾经他们的合照,照片里留存着彼此的父母和少年时期的同伴,如此一年又一年。

 

1.

崔秀彬第一次见到崔杋圭的时候,崔杋圭头发留得长了些,虽然不至于长发飘飘,但看起来绝对不算短。

在来到这座小镇之前,崔杋圭妈妈忙着搬家的事,没空理会他的仪容外表。那一年他年纪小,就算头发长了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反正不是一直留着,时间久了他们就会把你这幅样子都忘了的,妈妈是这样对他说的。

出发去新住所前几天,他的头发已经超过了耳垂,活脱脱像个小蘑菇,他静静地坐在床边,听着哥哥崔然竣一边写着作业一边教育他。

“这很正常,就好像女孩子可以留短发一样,男孩子也可以留长发,他人的眼光不是正确的,自己喜欢最重要。”

这话对于小崔杋圭来说深奥了些,只能听明白字面意思,于是他用了一个晚上时间消化,得出了自己现在并不喜欢长发的结论。

第二天他自己偷偷跑去了理发店,却因为钱没带够而被理发店老板拒绝,最后也只能失望离开了。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里与旁边进入理发店的那人手中数量相同的纸币,径直离开了。理发店的老板不喜欢小孩的,他在心里这样想着。

第三天清晨,他收拾了自己很珍贵的玩具、妈妈今年送的给他的生日礼物口风琴、几本自己偶尔会看的儿童书籍,还有一头没来得及剪短的中长发出了门。

邻居家的阿姨正好买菜回家,看见他亲切地向他打招呼,随后看见了刚把一个大箱子搬上车后座的妈妈,从房屋中最后一个出来的是崔然竣,他背着沉甸甸的书包,里面装了不少东西。

崔杋圭看见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觉得她可能有点难过,走近了些,两只小手一起握住了她的大手,邻居阿姨抬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可能也是觉得他这模样新鲜,顺了好几遍他的头发,崔杋圭被她揉得浑身不自在,在心里偷偷下定到了那边一定第一时间就要去剪头发。

“像个洋娃娃似的,如今也是小大人了,”她顿了顿,最后选择了笑着开口,“去吧范奎,阿姨跟你说再见。”

像个洋娃娃似的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直到汽车正式启动,他都没有思考清楚,他想开口问问哥哥,一扭头却发现哥哥在看窗外。他敏感地察觉到了哥哥现在应该不想被任何一个人打扰,于是自己转过身,朝车后头看去。

邻居阿姨已经不见了,应该是回了自己家,她平时很忙,和妈妈一样,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做。映入眼帘的是四周整齐如一的房屋,在汽车的行驶之下愈发变得遥远而渺小,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此刻和哥哥和妈妈一起与自己儿时的生活彻底告了别。

 

2.

崔杋圭第一次见到崔秀彬的时候,就觉得这人真怪。

两人都姓崔,但却并没有血缘关系,听说是因为妈妈和崔秀彬妈妈是旧相识。如今举家搬迁到这里,成了邻居。

崔杋圭本以为可以和这位不比自己大太多的小哥哥成为新朋友,但就在两家人家和他讲话的时候他也不抬头,红着个脸站在原地,一幅十分腼腆的模样。

崔秀彬的妈妈见了,喊他站近些,随后将崔杋圭介绍给他。

“秀彬,这是杋圭,你们以后或许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哦。”

崔秀彬的妈妈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崔杋圭当时这样想。她会温柔的握住崔杋圭的手,没有用力,像是轻轻地贴在他的手上,掌心的温热一点点散开,让人下意识地感到放松与信任。她的另一只手牵过崔秀彬,将他的手放在了崔杋圭的小手之上。

“你们要做好朋友哦。”

崔杋圭抬头,看见那时光打在崔秀彬身上,他不说话,头埋得更深了,或许是那天的午后过于闷热,他的耳朵在逐渐变红。

许久,崔杋圭听见面前的人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哼声。听不大清,好像是在说“嗯”。

崔杋圭撇了撇嘴,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他才不明白这位怪人心里在想什么,只觉得以后怕是不太好相处了。

 

3.

崔杋圭发现崔秀彬总是如此别扭的原因是把他当女孩了的这件事有点晚。

其实好像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就是某天妈妈出门上班了,只余他和哥哥在家,虽然他也不明白妈妈去上班了为什么他还没有去上学,像自己一样。

哥哥好像又不开心,崔杋圭没有选择留下,打算出门打算自己上哪儿晃一晃,于是遇见了同样刚出门的秀彬妈妈。

秀彬妈妈好像很喜欢他,崔杋圭虽然年纪小,但对于外人对自己的善意他分辨得特别清楚。她走上前,揉了一把崔杋圭的头发。

他的头发一直没有剪,原来和妈妈说好了一到新家就带他去剪,第一天收拾太忙,崔杋圭等到了第二天,第二天睡醒没有见到妈妈,她上班去了,又在崔杋圭睡后她才回到家。

崔杋圭就是那时候突然觉得特别没劲。

“不带你剪就不剪了,谁在乎呢,杋圭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这样也很好看啊。”

崔然竣放学回家看他恹恹的,许是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心情,语气也不算太好,但崔杋圭听得出他是在安慰他,心里暖暖的。也就自然地忽视了哥哥所用的形容词。

第二次听到“漂亮”这个形容,是崔秀彬说的。

秀彬妈妈见崔杋圭没什么事情干,担心他出去不安全,干脆把他带到了自己家,崔秀彬的爸爸出门了,之前听说他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但一直没见过,崔杋圭听妈妈说是他们忙着上学。

那他怎么就经常能够见到哥哥呢?崔杋圭心里这样想着。

“崔秀彬的房间有电视,他正在看,你可以和他一起躺在床上看。”他听见秀彬妈妈留下了这一句话后离开。崔秀彬家也没人,来开门的是他自己,看见崔杋圭的那一刻很惊讶,随后又恢复了崔杋圭每次见他的那副模样。低头、脸红,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崔杋圭没理他这模样,交代了一句家里没人来秀彬哥家里玩一会儿。崔秀彬点点头,把门推到一旁让开了路,示意崔杋圭走进来。

崔秀彬的房间在最里面,其他两间是他的姐姐和哥哥。房间没有多余的凳子,大人既然同意了,他就直接坐到了床上去。

“你…!”

崔杋圭转过头,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尖叫出声的崔秀彬,难道觉得自己这样做太没礼貌了吗?他站了起来,把问题说了一遍,问秀彬哥我可以躺在你的床上吗。

“啊…你,你躺了,这个不能随便躺的吧。”

崔杋圭很莫名,问他为什么。

崔秀彬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像是下了什么决定,说出了一句:“…没事,你躺吧。”

直到晚上吃饭时,妈妈接了一通电话后神色变得怪异,看着崔杋圭许久,最后说出了刚刚听到的信息。

“崔秀彬刚刚吃饭的时候突然跟他爸妈说要娶你。”

崔杋圭还没反应过来,崔然竣在旁边一口饭差点喷出来。

自那天起,崔杋圭才发现原来崔秀彬一直把长发的他当作女孩子。

妈妈给崔然竣递来了一杯水,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崔杋圭茫然地看了面前表情精彩纷呈的一家人,下意识的一个动作是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上的头发。

 

4.

崔秀彬被妈妈命令去给崔杋圭道歉。

出门前,妈妈还不忘叮嘱他说,如果自己的言论会给一个人带来不舒服,那就应该向对方表达自己的歉意。

“你觉得如果你被人误会成女孩子那么久,你会不会多少心里有点不高兴?”崔秀彬本来想反驳崔杋圭是真的漂亮啊即便被误会成女孩子也不要紧嘛,妈妈就接了下一句开口,“这是你不关心别人的表现。”

崔秀彬这才认真地点了点头,把妈妈的话记在了心里。

临出门前,他听见他妈妈在房间偷笑。

崔杋圭见到崔秀彬的时候,他还是那副样子,虽然知道他其实是小男孩之后能看出肢体动作已经放松了许多,但垂着的那颗脑袋还是红扑扑的,不敢正眼看他,崔杋圭理解,自己做错事情的时候也会这样不好意思,妈妈说这叫心虚,只要不是自己在他心里的形象变成了留长发的怪小孩就好。

其实被误会成了是女孩子这件事他自己也是尴尬的,他见崔秀彬那么不好意思,自己就先开口跟他解释了起来,说妈妈忙一直拖着没带他去剪,哥哥说不难看我就一直留着了…

“那你去幼儿园怎么办?”

幼儿园?

崔杋圭茫然地想了想,才想起前几天早起在床边看见的其他小朋友早上出门,年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后面还背了个小书包,但自己不用。妈妈安慰他,说别人出门上学,他在家上学,哥哥也是这样。

他还小,什么也不知道,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明年你还要上小学。”没等他回答,崔秀彬又补充了一句。

“哦…小学不让留长发吗?”

“只有女孩子才可以。”

“我会去剪的…!”

崔秀彬不说话,就这样沉默地站在他面前,崔杋圭觉得他莫名奇妙,刚想说他如果说完了的话我有一部喜欢的动画片你陪我看完吧,就见崔秀彬先一步伸出手一把拽住了崔杋圭的胳膊,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的,拉着他朝一个方向走去。

崔杋圭的胳膊好细,也像女孩子一样——碰上胳膊的那一刻,他这样想。

崔杋圭没反应过来,当他真的意识到自己在被扯着走的那一刻,是震惊的。小孩子都还小,手掌不大,但他胳膊细,崔秀彬一只手直接环住了他手腕的位置。

其实不是要带他去干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崔秀彬只是把他带到了那家妈妈最常去的理发店,理发店里的叔叔认识他的,见到他就热情地打招呼。

崔秀彬指着崔杋圭那个矮了自己一小截的脑袋,说要给他剪发。

“小妹妹想要剪什么造型呀。”

“剪回男孩子就行。”

理发师闭嘴了,擦擦两刀下去,很快就剪好了。

付钱的时候崔秀彬才发现自己没有带钱。崔杋圭掏了掏口袋,把打算拿去买人物卡的六百韩元递给了理发师叔叔。

六百韩元对于剪发来说还是太少了,不过理发店的叔叔没有和他们多计较,笑着收下了,并欢迎他们再来。

这个叔叔不讨厌小孩,崔杋圭心里这样想。

出理发店的时候崔秀彬的脑袋又耷拉下去了,崔杋圭心里在想,是不是每次见到他都会是这个样子,如果脑袋抬起来是不是就不是崔秀彬了,而是有一个陌生人住在了他的身体里。

崔秀彬刚要开口为自己把事情给搞砸了道歉,却听见一声“扑哧”在耳边响起。崔杋圭此刻刚刚想象到崔秀彬和那个人住在他身体里的人大战一场的样子,在一旁偷笑。

“呀,崔秀彬,好傻呀。”

崔秀彬抬起头,看向了崔杋圭的眼睛,那时候他们还小,在个头差不多高的年纪,男孩直视就能将眼前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他看着崔杋圭笑眼弯弯,红了耳朵,闷闷地说了一声:“要叫哥呀。”

许多年后崔杋圭再回想起自己和崔秀彬关系转折的这一天,也很难想象出自己当时想了些什么,他从前觉得是自己忘性大,小时候的大多事情都不太记得了,后来才发现是自己当时确实什么也没想。

他大脑一片空白,但却下意识地跟随。

我愿意跟他走的,我要跟他走的。

 

5.

崔杋圭今年要上小学了。

妈妈给他买了一个新书包,是他自己挑的。出门的时候妈妈再次整理了一下他的衣服,目光中有些担忧。他没有在意,径直出了门。

崔杋圭的妈妈委托的崔秀彬的妈妈送他们。崔杋圭和崔秀彬在同一所学校,妈妈告诉他他能够上学是崔秀彬家帮的忙,让他要尊重秀彬妈妈。

崔杋圭进校门前回了头,向秀彬妈妈鞠了一躬。

秀彬妈妈站在原地,眼眶微红。

他们也是一个班的,一开始老师还没来,可以自己选座位,两人也没多想,顺理成章地坐在了一起。崔杋圭放下书包,愣愣地看着自己桌面上的铅笔,他像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叫做学堂的地方,陌生感使他不知所措。

崔秀彬注意到了,扯了扯他的衣袖,问他怎么了。

崔秀彬很喜欢扯他的衣袖,自从去理发店那次之后,他想要呼唤他的时候总会扯一扯他的衣袖。其实可以直接拉一下胳膊的,不要那么小心,崔杋圭直觉这样说。

“我没有上过幼儿园,”他顿了顿,像是这件事情有些难以启齿,“妈妈说,我能上小学是你们帮了忙,她说要尊重你们,我觉得我需要谢谢你们,但我不知道怎么感谢。”

崔秀彬摇了摇头,这样就很好了。

崔杋圭白天在家,妈妈不在的时候晚上偶尔会和哥哥一起去崔秀彬家蹭饭,秀彬爸爸和妈妈都会做饭,今天爸爸做,明天妈妈做,但他觉得还是自己妈妈做的饭更好吃些。崔秀彬的姐姐在外住校了,空出一个房间给哥哥写作业,他就跟着崔秀彬去他的房间听他讲今天在幼儿园当中的经历。

崔杋圭听着,觉得特别有意思,崔秀彬像是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了,问他今天都干了些什么。

“看了一天动画片。”崔杋圭这样回答。

夜逐渐深了,崔杋圭的妈妈还没有回来,他看崔秀彬的小人书看累了,最后头枕在崔秀彬床上的枕头上睡着了,入眠前,他问崔秀彬,我会和你上小学吗。

崔秀彬回答他,我们一定会一起的。

崔秀彬没有听见崔杋圭的回应,扭头看他,发现他睡着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

他起身到床下,默默绕到了另一边,把被子盖在了他的身上,让他能够睡得更舒服一些。

傍晚的时候,崔杋圭听见了有人呼喊他的名字,迷迷糊糊地睁眼,发现是妈妈站在了床边,身后站着哥哥,说要带他回家。

两人的住处隔得不远,崔然竣背着自己的书包,手里捧着妈妈的东西,妈妈背着没睡醒的小崔杋圭,略微吃力地走着。

忽然,她的耳边响起一道稚嫩的声音,不知道是梦话还是醒后的询问。

“妈妈,我要和崔秀彬一起上小学,我和他说好了。”

崔然竣那时走在身后,见妈妈脚步一顿,轻轻抽出右手又快速地抹了一把眼睛。

夜里有风,他们都穿得不多,街边忽明忽暗的路灯斜立着一道黑影。崔然竣的校服不太厚,因为洗了很多遍所以显得更加单薄。明天上学需要把那件外套带上了,如果冷了别人也不会借给他,他这样想。

隔了许久,他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随着晚风传来,她说,好。

 

6.

初中的一次秋游和崔杋圭哥哥所在的高中选择的地点一样。崔杋圭听到班主任报出那个地址后高兴得不行,兴奋地拍了拍同桌休宁凯,喊他晚上一起去超市买东西。

休宁凯是他们班的插班生,也是混血,语言学得很好,分班的时候和崔杋圭分成了同桌。崔杋圭是个很热情的人,和班里的大多数同学都能玩得不错,休宁凯也不例外。

崔秀彬走到他身边,敲了敲他的桌子,问他收随堂作业。

崔杋圭瘪了瘪嘴,不情不愿地从桌肚里抽出两张纸,崔秀彬接过来一看,两道题空白。刚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向崔杋圭,后者就连忙开口:“晚上一起去超市啊大班长!”

崔秀彬是个很负责的人,从小学到现在初中都担任了班中班长的职务。

崔杋圭跟他说,等到了高中他肯定能试试学生会主席。崔秀彬无所谓这些,就说再说吧。

他显然对其他的事情更感兴趣一些,比如问崔杋圭如果让他妈妈发现今天考试的成绩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崔杋圭幻想了一下这个月零花钱被没收的模样,立即表示你的零食我包了。

崔杋圭到家的时候哥哥还没回家,当然妈妈也没有,他和哥哥都已经习惯了妈妈早出晚归的生活。小时候他还会觉得被冷落,现在却不这样想了。

他放下书包,看见餐桌上放了一些纸钱,还有一张纸条:杋圭啊,和哥哥一起去买些吃的吧,明天要秋游了。

青春期的小孩表达方式有很多种,或躁动或敏感,崔杋圭觉得自己是后一种,否则怎么看到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就眼睛涨得生疼。他揉了揉眼睛,哥哥在此刻进了门。

虽然崔然竣低着头,但崔杋圭还是发现了他极力掩盖的另一边脸上贴了一个创可贴,创可贴小,没盖住伤口,血红的伤疤若隐若现,让崔杋圭觉得触目惊心。

哥哥闪身进了房间,许是不想他发现端倪,没有留给崔杋圭任何一个眼神。崔杋圭不动声色地去冰箱里取了一盒棉花出来,叩响了哥哥的房门。

上药的过程中,崔然竣一直地注视着崔杋圭,这个小时候跟在他后面央求着带他去剪头发、吵吵闹闹问哥哥这集动画片怎么调的小男孩,此刻在他面前格外的安静。

上完药,合上瓶盖,一气呵成。崔杋圭起身,崔然竣坐在床上,似乎是已经准备好一会儿如何敷衍他的质问,却只是听见了他的一句:“今天我要和秀彬他们一起去超市,哥哥要去吗?”

哥哥一愣,有些茫然地摸了摸刚刚酒精擦拭过的地方,感受到疼痛后才缓过神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崔杋圭眉头紧蹙,后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会给哥哥带点喜欢吃的回来的。

眼见他就要出门,崔然竣喊住了他,还没等他开口,崔杋圭先一步说出了那句话:“这一次也不会告诉妈妈的。”

崔杋圭走去后还顺带帮崔然竣关上了房门,房间里安静了一瞬,才听见一句“嗯”。

由于那声音实在太轻,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

 

7.

休宁凯家住得不太近,本来崔杋圭都想换个超市,但休宁凯却先一步打来了电话,问他们在哪里,他已经到了。

这哪好意思,崔杋圭跑到崔秀彬家门口敲门敲得跟拆迁似的,对门邻居差点出来骂人。

“小时候还当你是个小姑娘,怎么长大了那么闹腾。”

能不能别提这件事了,崔杋圭心里嘀咕,有点不好意思。

崔秀彬站在一旁肯定似地连连点头,背部承受了崔杋圭狠狠地一击敲打后,连忙表示是我没有教育好孩子这就带回家教育。

初中时候崔秀彬就上到了180,人高的不行,虽然是初三已经开始发育了,崔杋圭显然是还没有那么高,这样站在他旁边还真像家长与小孩。

他被这个场面气到了,扭头就跑,崔秀彬在后面追。

“不是吧,生气啦?”

“呀!崔秀彬你变了,你不是小时候见了我就低头脸红的那个崔秀彬了。”

“要叫哥呀。”

回家的时候休宁凯也显然没有和他们两个同路。崔杋圭拎着两个小袋子,崔秀彬拎着一个大的,一路走回家。虽然早上拿成绩的事情威胁过崔杋圭了,但到底还是没有让他付钱。

崔杋圭一个手装着自己要吃的,里面有很多糖,另一个手是给崔然竣带的。崔杋圭看着另一个袋子,叹了一口气,和崔秀彬说起了哥哥的事情。

崔秀彬突然开口:“然竣哥也在xx高中吗。”

崔杋圭一愣,点了点头,问怎么了。

崔秀彬意味深长地看了崔杋圭一眼,说你现在这个成绩如果考不上xx高中,你还能怎么知道你哥哥的事情呢。崔杋圭觉得有理,但又觉得不对劲,说你不是保送了吗,你可以告诉我啊。

崔秀彬含糊其辞道,我可没空,你要看就自己考上啊。

小镇的秋天尤为舒服,有一股暑热刚刚褪去后的凉爽。崔杋圭久久没有回答,他们一直并肩走着,直到崔秀彬再次开口,你到底上不上xx高中啊,你说句话啊。

“我上啊。”崔杋圭从袋子里抽出一颗糖,拆开包装扔进了嘴里,“你很希望我上啊?”

崔秀彬扭过头去,这次是真的没有再回答了。

风是有气息的,比如那夜的风夹杂了树叶独有的清香,伴随着口腔内传来的甜味,在空气中沙沙作响。

有人又脸红了。崔杋圭心里偷偷想。

许久,他余光中瞥见崔秀彬扭过头来,以一种别扭的姿态朝他说,说我也要吃糖。

那是一个比较老的牌子,崔杋圭偶然间在学校前面的便利店买到过,觉得很好吃,超市见到就又买了。

很久以后,崔杋圭在某个秋天的傍晚下班回家时路过了一家便利店,他走进去看了一眼糖架子,没找到。问了店员才知道,那个牌子下了架,很少有商店再卖了。

“大概是不讨人喜欢,所以销量不好。”他听见店员这样说。

他走出便利店重新回到大街上,继续朝住所的方向走去,他走路时呼吸很轻很缓,像是在回忆某年秋日的晚风气息。

那样的过往太难忘,他知道自己记了好多年。

 

8.

班主任接到高二老师的电话来通知崔杋圭的时候,崔杋圭还趴在桌子上睡觉,刚刚那节课实在太过于无趣,导致他这样活泼的人都犯困得不行。

崔杋圭考上了xx高中,他当然考得上,如果那样没日没夜的学习都考不上那也太差劲了。只是开学分班考考得实在不算太好,说是中等都算勉强,崔秀彬考得好,进前几个班不算问题。

开学考成绩下来的那一天,他和崔秀彬一起回家,他作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就是一定要让崔秀彬当上新一任学生会主席。

崔秀彬笑着点头,声称就算自己当上了主席,也不会包庇你乱带零食的这种现象的。

“秀彬哥你不要这样想,我作为你的好弟弟,你从小到大的玩伴,是真心实意地希望你好的。”

崔秀彬听了他这句话,脸色不太好,“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崔杋圭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不悦,莫名地反思了起来自己那句话说错了。他想了想刚刚自己脱口而出的玩笑,想到某个点后沉默了。

真的假的啊…他试探性地看了崔秀彬一眼,越看越觉得怪。他也不敢讲话了。

内心自我挣扎了一番过后,他有些抓狂,能不能别老让他有那么多多想的机会啊…

“真的是想为我好吗。”崔秀彬开口,语气闷闷的,打断了此时崔杋圭挣扎的内心。

“真的!真的不是因为我这一周糖带多了被扣分太多!”

“哦。”崔秀彬目视前方,语气淡淡的,“知道了,我会努力的。”

学生会主席选举当天,崔秀彬最后以高票取胜名列第二位的竞选者,取得了学生会主席的职务。当然,这其中少不了崔杋圭的助力,崔杋圭人缘好,那天中午见谁都说一句记得给崔秀彬投票。吃饭的时候他还眉飞色舞地向对面的崔秀彬邀功,有两个女生路过,刚要落座隔壁桌,就被崔杋圭叫住了,喊她们记得投票。

那两个女生赶紧应下,说笑着你两关系也太好了。

崔杋圭顿了顿,说那当然啦。

崔秀彬发现了他的迟疑,没说话。

而崔秀彬当选的一个礼拜之内,崔杋圭确实过得非常相安无事,甚至嚣张地把糖拿出来给全班人分,于是那一天他被学生会主席本人狠狠地记上了一笔。

崔杋圭充满怨念地写着检讨,因为太过气愤笔尖都要弄断了,一边写一边抱怨自己到底惹他崔秀彬什么了他要这样对他。路过的同学啧啧称奇,助崔大会长上位的肱股之臣居然虎落平阳了。

崔秀彬是狗吧,他暗骂道。

姜太显倒水回来,郑重其事地说,可能是因为分到秀彬哥的时候恰好没糖了吧。

“而且,这个问题上次秀彬哥在的时候我们讨论过了,最像小狗的是杋圭哥,杋圭哥你当时是同意了的。”

崔杋圭一惊,自己怎么一不小心骂出声来了。把姜太显的话细想了想,又觉得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秀彬哥很在乎杋圭哥呢。”姜太显没意识到旁边人暗戳戳的小心思,直白地接话。

在乎?哪种在乎?是对从小到大的好朋友的在乎,还是对自己喜欢的人的在乎?

这个问题几天前是他抛给了崔秀彬,现在反倒是他自己困扰上了。

上了高中之后,姜太显成为了他的新同桌,休宁凯在国际部,平时也很难见到面。

他突然很想休宁凯,想把这么长一篇检讨控诉崔秀彬对他的暴行,顺便要把糖都带给他。还是上次超市买的那个牌子,自从崔杋圭秋游分给他们之后,他们就都爱吃。

崔杋圭找了个理由,表示自己不会向强权低头,于是捎上一包糖,大摇大摆地走向国际部。

“杋圭哥!”

休宁凯正在午休,看见崔杋圭,热情地朝他打招呼。崔杋圭招招手回应他,在递出糖果的那一刹那,被崔秀彬逮了个正着。

“谁能告诉我一下他为什么也在这里吗?”

崔杋圭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敢太大声,自己和休宁凯缩在一个小角落,距离崔秀彬两米远。怨恨地看着某人左手拿着一袋已拆封的糖果,右手举着崔杋圭的检讨书正在阅读,嘴里还吃着糖。

“崔杋圭你过来,你看看你这份检讨书,写得跟道歉信一样。”崔秀彬大概是觉得这两人站的太远,招呼崔杋圭过来,嘴里还振振有词地念着检讨信,“‘我向学生会主席道歉,我不应该分糖的时候漏了他的那一颗,不应该因为和同桌玩游戏忘记和他打招呼,不应该忘记昨天放学说好今天中午要请他吃冰激凌…’,呀,原来你也知道啊。道歉信我没收了,原谅你了,就不和你计较你大中午不好好午休学习私自跑来国际部的事情了。”

什么嘛…崔杋圭神色不自然,脸歪到了另一边。

休宁凯默默拿出了相机,把眼前的这一幕给拍了下来。

今年杋圭哥的生日,这张照片一定要送给他啊,哦对,还要送给秀彬哥一张,他们肯定都会喜欢的,他在心里这样想着。

没人知道为什么还有两篇报告没有写的学生会会长在这天中午突然私自请缨来到了国际部帮老师传话,内容是早已人尽皆知的学校活动。

也没人知道明明刚被警告过的“违纪”学生在来国际部的路上逢人就说去处,闹得人尽皆知。

国际部的走廊连通着学校的花园,没有墙壁阻挡,那日午后的阳光就恰好打在两人的身上,照得人心里很暖很暖。

休宁凯没有再开口,其实如果不是崔秀彬打断,他是想回答崔杋圭的。

可能是因为喜欢你吧。

他笑着看这两人,压下了心头想告诉他们的事情,这样也好,就不要开口再说什么了,毕竟他私心里希望可以一直这样很久很久。

 

9.

崔然竣失踪了。

班主任把趴在桌上正在睡梦中的崔杋圭喊醒,告诉了他这件事情。他的妈妈也在来的路上了。

“人来上了几节课,后面听同学说是看见他往校门口去了,然后跟别人走了。”

崔杋圭看着妈妈坐着,神色如常,崔杋圭知道她这副模样代表着什么,她架在腿上死死攥住的一双手却表达出了她的紧张。

“会是绑架吗?”她问。

崔杋圭把手递到她手背上,这是一种无声的安抚,她抬眼看了一眼崔杋圭,逼迫自己放松了一些。

老师摇了摇头,说看过监控,不像。

“需要报警吗?”老师问。

崔杋圭有些诧异,一般来说遇到这种事情都会第一时间报警,从老师的话中才意识到原来是妈妈先通知了校方不要报警。

崔杋圭看见妈妈摇了摇头,然后带着他往外走。

“你最近发现你哥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这是一句很寻常的问话,崔杋圭仔细想了想,没想起什么,诚实地摇了摇头。妈妈摸了摸他的头,跟他说那就回去上课吧。

崔杋圭站在原地,默默看着妈妈离去的身影。他有一瞬间感觉这个人苍老了许多,这些年她连打了好几份工来养活两个孩子,身体一天比一天瘦了起来。崔杋圭的印象之中,没见过她的次数多,和她相处的次数也多,但从没有见过她脆弱的一面,她就这样带着崔杋圭和崔然竣过了一年又一年。

崔然竣很多天都没有回来,崔杋圭的心里也有些惶惶不安。导致这一节课,他上课开小差被老师点名批评了。

姜太显看了看他空白的笔记,默默地把自己的笔记递了过去。崔杋圭很高兴地道了声谢,看向笔记的那一刹那神情又转变为了无奈,教的内容越来越难了,他光是靠抄有些跟不上了。

中午他和崔秀彬一起吃饭的时候,就说了这些事情。崔秀彬一边吃着手里的饭,一边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那你想学吉他的事情,跟伯母说了吗。”

崔杋圭一拍脑门,说怎么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崔秀彬认真说道:“你这一方面真的有天赋,走艺术这条路也是一样的。”

崔杋圭想了想,还是决定过几天再跟妈妈说这件事。

“你这头发是不是又长了?”学生会会长上纲上线,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头发有些不符合长度。崔杋圭心虚地揉了一把,说最近忙着考试的事情,没时间去剪,过段时间一定。

崔杋圭小时候家里有不少乐器,他一开始当玩具玩,长大之后就开始照着各种途径跟着学,或许是因为自己天生乐感就不错,还真学会了不少。上次学校活动,他乐器表演吉他,赢得了不少人的掌声——其中就有崔秀彬的。他心花怒放,觉得自己说不定可以试试看走这条路呢?

至于长发。

正式演出那天,戏剧节目的女主演发了烧,他们临时找了人缘好的崔杋圭顶上,崔杋圭本来是不想答应的,但他们说男主角是崔秀彬。

什么时候背着我接的戏。崔杋圭最后还是假装迟疑地答应了。

同学们也知道男扮女装这种事情尴尬,没做太过火,找的假发是那种中长款,男女都不突兀的那种给崔杋圭带上。没想到崔杋圭这张脸真的很合适,出来的那一刻后台惊呼声一片。

崔杋圭看向崔秀彬,发现他眼底也是惊艳的神色。

演出的时候,有一个拉扯的动作,崔秀彬本来应该去拉崔杋圭的手,结果绕了一圈,扯住了他的衣袖。崔杋圭越想越不对劲,这动作小时候好像也出现过。

…不会又把自己当女孩子了吧,崔杋圭心里这样想,脸却烫烫的。

由于这顶假发实在是太适合崔杋圭,戏剧社为了犒劳他的友情替补,把这顶假发送给了他。夜里,他关上房门,偷偷站在镜子前从新带起这顶假发。像一个日系动漫里会出现的美少年,不能说完全像女孩子,但真的美极了。他就是在那一刻产生了留长发的想法。

那天崔然竣正巧推门进来,又默默退了出去,崔杋圭不好意思的去找他哥,说自己就是在玩,让他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

崔然竣笑了笑,我知道,不会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心中的小秘密,崔杋圭帮崔然竣隐瞒过,崔然竣自然也会帮崔杋圭隐瞒。

“而且我不觉得这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你留长发很漂亮。但你如果不想说,我不会说出去。”

崔杋圭拿出手机,给崔然竣发了一条消息:“然竣哥,什么时候回家?”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短信起了作用,他那天放学,见到了崔然竣。

崔然竣站在角落里朝这边张望,脸上挂了彩,他想也没想就朝着那个方向冲了过去,崔秀彬也跟了上来,崔然竣反应过来,也跑了。

崔杋圭站在崔然竣面前,冷冷地看着他,挥了拳头,崔然竣结结实实地挨了他这一拳,崔杋圭却哭了。

他其实打不过他哥,他没怎么打过人,他哥倒是经常和别人打架,每次都带点伤,但他看得出来,他哥肯定没吃亏。

“我过几天会回一趟家。”崔然竣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因为跟着崔杋圭去追了崔然竣,崔秀彬回家稍晚了些,他回家时,见到父母两个人正坐在桌子前,并不算太过明亮的灯悬在他们头顶,他们表情严肃,将气愤衬托得更加沉重。

“消息可靠吗?确定回来了吗?”

“嗯。”爸爸回答说。

崔秀彬关上房门,听到了这样两句话,径直回房,没有多问。

“秀彬,”秀彬妈妈出声唤他,崔秀彬站定在了原地,妈妈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今天你怎么回来晚了?”

崔秀彬顿了顿,如实说是陪崔杋圭去见人了。

他见爸妈神色不自然的对视了一眼,问他还有没有别人知道这件事。

崔秀彬摇了摇头。他们叹了一口气,随后叮嘱他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

“所以,然竣哥的消失和爸妈有关系吗?”崔秀彬疑惑,他相信爸妈不会害崔然竣,但这件事情怎么听都很诡异。

秀彬妈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但又好似觉得不妥,没有再说话。

崔然竣在一个星期后回了家。崔杋圭见到他的时候,差一点没认出来。他站在角落里,嘴里叼着一根烟。

“妈妈不喜欢烟味,”崔杋圭开口说,“她肺不好,容易咳嗽。”

崔然竣笑了,那笑很刺眼,问那关我什么事?

即便如此,眼前的崔然竣还是没有让崔杋圭感觉到陌生,他只是觉得特别奇怪,崔然竣入门前,还是把烟掐灭了。

他坐在妈妈面前,两个人曾经坐在这张桌子上吃同一桌饭,如今坐在两头各自为营,像是对峙。

崔然竣甩了一打纸币在桌上,说这是这些年的赡养费,他现在要离开。

“你要去哪?”崔杋圭没忍住开口。

此刻崔然竣和妈妈齐刷刷地看向崔杋圭,崔杋圭被盯得心里发毛,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得到一个答案。妈妈沉声道:“杋圭,你先进去。”

临进门前,他听到了能够听见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对话。是妈妈开的口,她说:“你不该去见杋圭。”

崔然竣走了,走得轰轰烈烈,但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处。妈妈跟我说,他去找了他的亲生父母。

崔杋圭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约莫小学,他听见过哥哥和妈妈的争执。这里的房间隔音效果不好,哥哥那时候还不懂得收敛自己的情绪,声音很响,隔着两扇紧闭的房门,传到了崔杋圭的耳中。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等我自己去发现才知道我根本不是你的儿子!”

所以在很久很久以前,崔杋圭就知道,崔然竣不是他的亲生哥哥。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同胞情谊。但他知道,哥哥会把偷偷嘲笑自己头发长的邻居小孩在巷子里揍一顿,然后回家被妈妈揍一顿也不说为什么打人。他是他的亲人,这和是不是同一个妈妈不重要。

崔然竣走后的某一天,崔杋圭走出房门,发现妈妈下意识地在桌上摆了三副碗筷。崔杋圭不动声色,把另一副放回了厨房。妈妈在一旁注视了一番他的行为,崔杋圭大了,个头也比从前高了,出落地越发好看,也越发像个大人了。

那一晚,妈妈在崔杋圭的怀里哭地泣不成声。

她说她早就知道,那群人打起了他的主意,那些谣言也是他们散播出去的,是他们偷偷联系了他,让他知道了这一切。

他们是谁,妈妈没有说,崔杋圭也没有开口问。

面前饭菜的热气逐渐退却,融化在了浓浓的深夜里。

他后来一次也没有见过崔杋圭。

崔杋圭收到了崔然竣的一条短信,是在他走之后不久发的。

崔杋圭看着那条短信出了神,又是一节令人头疼的课,他从昏昏欲睡中逐渐清醒,目光不自觉的飘向了窗外。

这个季节是春天,万物复苏的时节,鸟儿从教学楼上空飞过,径直冲向了头顶的一片蓝天。

那条短信的内容是:“杋圭,从今往后都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吧,不要管别人说什么,你们自由了。”

 

10.

自那天之后,崔秀彬每天都会给崔杋圭买很多很多的糖。

人心里苦,所以爱吃糖。这个句话是崔秀彬曾经说的,还说崔杋圭像是个例外,怎么过得那么幸福快乐的一个人还那么爱吃糖。现在倒是一句都不敢提了。

崔杋圭拆了一颗扔在嘴里,觉得没以前的滋味了。

人心里苦的时候,吃糖都不甜。崔杋圭叹了口气,没有再拆下一颗,把这包糖随便地扔在了桌肚里。

姜太显现在也进了学生会,谋了个什么职位,崔杋圭没记住,当时只顾着调侃他也当组长了。他们学生会平时共事多,他也听过崔秀彬说起崔杋圭最近的遭遇,没细说,只说是家里有变故。

姜太显戳了戳他的手臂,告诉他会有新同学转学来。

“哦,男的女的啊。”崔杋圭没什么兴致,随口问道。

“男的,不过好像是隔壁班。”

“隔壁班你都和我说…”

“我以为杋圭哥会兴奋,又有一个新朋友可以交了呢。”

这确实不符合崔杋圭平时的态度,他沉默了半晌,胡乱地点了点头,然后扭过头去没有再理会。过段时间要考试,他必须要抓紧时间复习。

崔然竣走了有一段时间了,他和妈妈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崔然竣的离开打乱了他们原先的生活节奏,新的生活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疗养才能修复,所以他的心总是惶惶不安,也明白了事情要抓紧做的道理。

这一次的成绩出来之后,他就打算正式跟妈妈提想要学吉他的事情。

崔杋圭下课去打水,不小心撞到了检查纪律的崔秀彬。其实是崔秀彬见他心不在焉,自己撞上去的。

崔杋圭撞到他的时候一愣,连忙说了声对不起,抬头发现是崔秀彬,看他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心里也猜了个大概。不想理他,转身就要走。

崔秀彬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下意识地紧张起来,僵硬地转过身问他怎么了。

崔秀彬大概也是想到了什么,心虚地咳了两声,问他最近一次考试准备的怎么样了。他知道崔杋圭要在这次考试之后正式跟他妈妈提吉他的事情。

况且,这里有一个惊喜。崔秀彬现在不能说,等到那一天崔杋圭自然会知道。

崔杋圭郑重地点了点头,刚打算说些什么,只听见身后有一个声音传来。
“崔范奎!?”

崔杋圭转过头,对上了一个陌生的视线,他觉得他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来他是谁。崔秀彬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目光中的神情从惊讶转变为了玩味。

这是那个新来的转校生,他记得。

崔秀彬后来的日子里睡觉总是不安稳,经常做梦。如果能够再次梦到这个目光,那大抵是一个噩梦。

而他也一定会在梦里,毫不犹豫地冲上去给他一拳。

 

11.

流言是先在隔壁班传开的。

崔秀彬偶然在走廊里听到的时候,消息范围已经散播全年级了。

崔杋圭根本不叫崔杋圭,他改了名字,因为崔范奎是他们那边出的一个毒贩的儿子。

“我原先就是在那边生活的啊,我们那边都知道,崔家人出了个毒贩,被警察捉了,没过多久他们一家就逃走了。”那男生坐在座位上,一旁人围着他,有自己班的,也有其他班的,就听着他像说书一般讲着崔杋圭的故事,时不时还有人啧啧称奇。

崔杋圭的人缘好,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待见他这样,有人觉得他好,就也有人嫉妒他这模样。况且不少人本就是萍水相逢,坐在教室里没什么反应,耳朵却竖着听,只要不惹事上身,凑个热闹罢了。

“他妈妈长得倒是漂亮,我们那边好多人都喜欢,你说怎么就那么不识好歹喜欢上了一个毒贩呢,看来也是爱财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一个人影崔杋圭一把冲进教室,一把把座位上的人拖倒在地,摁在了地上打。

那是一个午间,休宁凯在国际部也听到了这个消息,跑过来想问问崔杋圭是怎么回事,崔杋圭整个人坐在椅子上,神情麻木地听着隔壁班的声响,起哄声越来越大,那人骂得也越来越难听。他想不去理会,想专心写题。明天就是考试了,他要考好,要给妈妈看,要学吉他。

这一句话一被那人说出口,姜太显和休宁凯都没拦住,人是直接冲出去的。

崔秀彬赶到的时候,崔杋圭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就像往常他伤心难过了也会想自己一个人待着一样,他躲了起来,不想被任何人发现。

尤其是崔秀彬。

崔秀彬没开口,他也不知道在这样的场合应该说些什么。来的路上他了解了情况,他揪着几个在一旁看热闹的人就问到底怎么回事,那人被吓傻了,人战战兢兢的,他说崔杋圭就像疯了一样,把那人往死里打的。

崔杋圭受了伤,崔秀彬就这样瞧着,像是比那个人受得轻一些。

崔杋圭先开的口:“我不是毒贩的儿子。”

崔秀彬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我不叫那个名字,但那时候妈妈对外只说我是崔范奎,那时候他们都这样叫,她告诉我在离开那个地方之前,我真正的名字叫崔杋圭这件事情谁也不能告诉。”

崔秀彬还是点头,说他知道了。

崔杋圭说,刚刚他在打那个人的时候想起来了,小时候自己头发长,有一群人偷偷嘲笑欺负他,甚至还有一个怪叔叔要把他带走,被哥哥拦下来了,他威胁他们不许告诉妈妈。崔然竣在走之前把为首的那个男孩子打了一顿,第二天坐上了离开的车。

他就是那个为首的男孩。

事情散去过后,事情一如反常的没有校领导来问。老师走进教室,面色如常,崔杋圭晚了她一步,站在门口。

她没有过多计较什么,让崔杋圭下次注意。

走进教室前,他和门外假装正巧离开的崔秀彬对上眼神,像是在重复刚才嘱咐过他的那句话。

不要告诉妈妈好吗,明天就考试了,什么事情都等考试过去再说,就那么一天了。

 

12.

交完卷,崔杋圭长舒了一口气。

这次题目不算难,他这些天的复习下来应该没什么问题,应该能考得好。

吉他的事情提起来妈妈也不会太反对了吧,他这样想。

他站起身,有人看向他,神色揶揄。事情刚发生两天,他还没有适应这样的目光,还不能做到不在乎。而且,这也本不是一个正常人应该承受的。

他刚要从后门出去,隔壁班的那个人就嚣张地走了进来,刚好和崔杋圭对上。崔杋圭没想理他,绕过他就想走,那人犯贱似的挡在他面前不让他走。

崔杋圭指了指他脸上昨天被揍的挂彩痕迹,沉声问:“还想挨打?”

那人神色有些不好看,随后又理直气壮了起来,语气轻佻:“年级主任找你,你去一趟吧。”

“哦。”崔杋圭强压下怒火,绕过他径直离开。

走了一段路,他听见一道声音从走廊后传来,说话人的声音故意那么大,像是恨不得全年级都能听到似的。

“范奎啊!没想到你不但是毒贩,还是同性恋啊!”

走廊安静了一瞬,随后爆发出了惊天巨响。

崔杋圭大脑一空,下意识地朝年级主任办公室跑去。

崔秀彬被举报考试作弊,人是当场抓获的,东西就在他的桌肚里,是交卷的时候被老师拿到的。

崔秀彬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他被举报的那一刻就把办案人都猜了个大概,东西被收了上去,他不知道到底自己做了什么样的小抄惊动了年级主任,他也不在乎,直接跟老师说如果有问题的话他可以重新考一张卷子。

老师沉默了半晌,拿出了那张被没收的“作弊”工具。

“道歉信”三个字倒映入崔秀彬的眼底时,他才意识到这件事情的真正目的了。

信纸摊开,没有署名,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认得,这是属于学生会会长崔秀彬的字体。

“报告。”

崔杋圭的声音在此刻从门口传来。

这封信崔秀彬写了很久了,改了又改,改了又改,这是最后确定的比较满意的一个版本了。至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的,他也不记得了,大抵在确认自己心意的那一刻,他就早已打起了腹稿。

他觉得崔杋圭最近去学吉他是一个契机,也许是他自己觉得合适表白,也许又是他实在想要一个答案。

他偷偷问过姐姐,如果真的很喜欢一个人,应该怎么向他表白呢。

姐姐在电话里吃了一惊,随后笑着说:“秀彬也有喜欢的人了吗?这是早恋哦。”

崔秀彬点了点头:“嗯,所以请姐姐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爸妈。”

崔秀彬的姐姐是一个很开放的人,自然不会觉得早恋这种事情有什么问题,她说如果是她被表白,她希望正式一点。崔秀彬就想到了写情书。

写情书太老土,崔杋圭之前和他一起看电影的时候吐槽过,那他就改个主题,他想改成道歉信。他想起小时候自己又一次说崔杋圭像女孩子后,崔杋圭一整天都没有理他。

那天刚上完作文课,他回家后就拿了一张作文纸给崔杋圭写了一大段道歉的话。

信纸的最后,他写了一句:“杋圭对不起,不要生气,说你像女孩子是因为你好看,你知道的,我最喜欢你了。”

他记不大清崔杋圭当时看完这封信是什么反应了,只有崔杋圭脸红红地小声说“我原谅你了”的模样他记得一清二楚。

小时候能写那么直白又动人的话,长大后“我最喜欢你”这几个字却怎么也下不了笔。

他想了想,改成了另一种表达方式,他的表达笨拙又含蓄,热烈又真诚。

写完后,他合上信封,脑海里全是崔杋圭收到这份信后一头雾水,打开看完后脸逐渐变红的过程。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见年幼的崔杋圭站在他面前,读完道歉信后,对他说,真的吗秀彬兮,我也最喜欢你了。

直到他被闹钟吵醒也没有失落的感觉,表白会失败吗?他好像没想过这个答案,不是他自信,是真的没有想到,也想象不出。这么多年,崔杋圭在他面前,好像从没拒绝过什么,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崔秀彬手脚冰凉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崔杋圭接过年级主任递过来的那封道歉信,平静地读完了。

办公室里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想在如此严肃的气氛之下说话,崔杋圭却读得很慢,逐字逐句地看,像是什么珍宝一样重视。

崔秀彬知道这会是谁干的,那个和他同样竞选学生会会长的第二名。

他落选后写了一封匿名举报信到校方,控诉崔杋圭恶意拉票导致他落选。事实上,学生会不止看重投票人气,还有老师的评价与学生的综合素质,况且崔杋圭不是行贿,这根本提不上恶意。

他的匿名举报被驳回了。

从那以后,崔秀彬经常能够感受到教室里有一股怨念的视线盯着他。要不是那天他把没写完的信落在了教室里,而他又恰好是那天的值日生,怕是也无法让他有这个机会可乘。

崔秀彬暗骂了一声,怎么就偏偏是这件事情。

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样的时刻被爆出来,为什么偏偏是在崔杋圭最困难的时候火上浇油,为什么自己的那么真挚的感情作为了他们肮脏的手段。

崔秀彬默默握紧了拳头。

那是他打算正式交到崔杋圭手上的信,那是他的一份心意,应该由他自己亲手递到这么多年最喜欢的人手上,而不是被那么多人传阅后转交给了他。

那个人也在此刻进来了,让严肃的气氛变得荒谬了起来,他不停地嘲讽着崔杋圭,年级主任也没有阻拦。他转学过来就是因为背后有背景,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所以昨天校领导没有问话,正是因为不想把这个人闹的事情闹大。

考试日会提前放学,崔杋圭的妈妈特地来接他,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儿子今天会给他带来一份努力的成果,然后正式告诉她自己的理想。

她站在校门口,看着学生走了一批又一批,心下有些奇怪,但也只当是有事情耽搁了。

有两个同学从崔杋圭妈妈的身旁路过,她听见了这样的一句话。

“天哪,难怪他们两个关系那么好,原来是同性恋?学生会会长和崔杋圭他们两个…”

后面的话崔杋圭妈妈没有再听了,因为她已经冲进了学校。

“崔杋圭在哪里?”她来开过学生会,知道崔杋圭所在的年级在哪里,她抓住了走廊里的一个学生问。

那学生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指向了年级主任办公室的方向。崔杋圭妈妈道了声谢,然后转身快步走去。

那学生后知后觉的惊呼出声:“我靠,崔杋圭他妈?那不就是毒贩他老婆?!”

那是他没看清崔杋圭妈妈的背影,只觉得那背影格外疲惫,根本没有电视剧中那种恐怖的模样。他还是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遇到新闻中才会报道的毒贩,他一边朝校门口走一边想,下次再见到一定要好好看看毒贩都长什么样。

他不会知道,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了。

 

13.

崔杋圭妈妈走到门口的时候,那学生刚巧骂到:“你们毒贩是不是都带点这种同性恋啊,你看你这头发也要比寻常人长…”

崔杋圭刚想反驳,之间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冲了进来。

那人是他的妈妈,她下手利落,给了说那句话的学生一个耳光。

他惊讶地抬起了头,疑惑为什么妈妈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伯母!”这一声是崔秀彬喊出声的。

这一声呼喊彻底打断了他的心想,因为妈妈突然间就这样晕了过去。

救护车把他们送进医院的时候,他守在急救室的门口浑身手脚发凉,他大脑一片空白,坐在那张冰凉的椅子上局促不安,周遭来来往往的只有身穿白色大褂的医生与护士,他们洁白无瑕,却像极了死神降临时的那种冰冷的白。

“你是患者唯一的家属吗?”

崔杋圭愣了愣,本来想说不是,一想到崔然竣已经离开了,点了点头。

“你的母亲目前是没有生命危险了,但她的身体状况非常不好,一时醒不过来,这是多年来积劳成疾加上心病导致的,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还有后期治疗费用的问题,都需要你考虑。”

崔杋圭接过那张需要他签字的单子,白纸上印了几行黑字,他茫然地接过,觉得那白和医生身上所穿的白没有两样。

签完字后,他疲惫地闭上了双眼,整个人身体靠在医院的墙壁上。耳边响来急切声音,他睁眼,看见了崔秀彬的爸妈。

好像是很合理的事情呢,每一次在他们家有需要的时候,出现的总是他们一家。

妈妈为什么会出现在校门口?是因为学校叫家长了吗?那崔秀彬的爸妈也是被叫来的吧。

但如果说他现在有谁不想见到,那一定是崔秀彬的爸妈。

面对着如此熟悉的长辈,他从小到大视作亲人的人,他第一次产生了想逃的欲望。妈妈也还在这里,这是他最后的家了,他根本不知道可以去哪里。

那个人说出他是同性恋还是毒贩的儿子的时候,他没有想逃,医生说出医疗费用可能会很昂贵的时候,他没有想逃,但要让他在此时此刻面对崔秀彬的爸妈…

崔秀彬的爸妈没有第一时间看到他,而是冲向了医生所在的地方,询问妈妈的情况。

崔杋圭突然很想给一个人发消息,他打开手机,消息停留在了那个人离别时发送的最后一条消息。

哥哥,妈妈生病了,你会回来吗。

这条消息没有发送成功,对面销号了,也有可能是早就销号了。

崔杋圭的眼泪在这一刻汹涌而出。

妈妈,你可以醒过来吗,我最近学得特别累,我想睡觉了,你可以像以前一样在深夜里把我喊醒然后背我回家吗?

妈妈,你醒过来吧,不然我就没有亲人了。

 

14.

崔秀彬的父母来医院,不是因为被叫家长,而是他们接到了通知,崔杋圭家出了事。

校方把事情瞒了下来,学生把这些话当茶余谈资,但有一个人却默默回家告诉了自己的父亲,那个人是姜太显,他的父亲是警察局的局长。局长把事情告诉了崔秀彬的父母,这才知道出了这么一桩事。

那天考试后,姜太显觉得事情不对劲,连忙打电话给了自己的父亲,父亲立刻通知了崔秀彬的父母。然而他们赶到时,崔杋圭的妈妈已经住进医院了。

崔杋圭坐在妈妈的病床前,静静地注视着妈妈的面容,像是睡着了那样,她从没有一次睡得像现在这样平和。

他脑海里又浮现出崔然竣临走前说的那句话:“你们自由了。”

躺在这里的妈妈不会再在那个吃人的地方被人在背后骂毒贩,不会四处遭人排挤,不需要早出晚归只为了养活他和崔然竣。

她以后不会再有一刻比现在更轻松了吧,妈妈得到自由了吧,崔杋圭这样想。

崔秀彬的妈妈接了一个电话进来,脸色不太好,看向了崔秀彬的爸爸。崔杋圭余光里无意间瞥见的,他其实不在意了,刚刚那通电话是年级主任打的,会说些什么都能猜个大概。

崔秀彬的妈妈开口,说杋圭啊,有什么忙我们接下来都会帮忙的。

崔杋圭点了点头,说了一句,那可以麻烦伯母帮我向老师请接下来的假吗,我想在这里陪一下我妈妈。

她知道他不想去,自己妈妈在这生命垂危,他去学校也要只是被人指指点点。她差点就要接上一句那我让秀彬把笔记带过来给你,想起什么时又及时闭了嘴,只说了一句好。

崔杋圭生硬地扯住了一个笑,比哭难看一点,说了一句谢谢。随后又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向着崔秀彬妈妈鞠了一躬,郑重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这个身世可怜的孩子,她从小看到大的男孩,如今成为了儿子喜欢的男生,却又是孤身一人。

她一瞬间看见了那个上小学第一天的小男孩,也是这样朝她鞠躬,他说要感谢他们一家,但他不知道怎么感谢,他只会鞠躬。

崔秀彬妈妈眼眶一红,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15.

崔秀彬挂断了电话,安静地坐在家里的沙发上。

刚刚那通电话是休宁凯打来的,问崔秀彬发生了什么事,顺便带给了他一个消息。

“时间差不多了,也该是告诉你们的时候了。”休宁凯顿了顿,“只是现在是不是不太适合告诉杋圭哥?”

“先别告诉他吧。”

电话挂断后,房间又恢复了寂静。他看着墙上的时钟,在秒针转动三格后,传来了房门打开的声音。

他抬起头,率先开了口,质问自己不请自去医院的爸妈。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秀彬爸爸刚刚在车上问了为什么崔杋圭突然要道歉的事,他妈妈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其实他们的心里也很忐忑,不知道该如何向自己的儿子开这个口,从小长大的情分一刀斩断好像也不现实,那应该和他聊什么?你要不试试看喜欢别人?结果回家后,倒是崔秀彬自己找了个话题让他们说。

崔秀彬爸爸叹了一口气,将事情都说了出来。

崔然竣那时候还叫崔连准,崔秀彬的爸爸与他的父母和崔杋圭的爸爸都是同一所警校出来的学生,后来一起工作,出了一个任务,是当时有名的毒贩出现在他们分队所管的区域。

局里派出了三个卧底,分别是崔连准的父母和崔杋圭的爸爸,而崔秀彬的爸爸是他们的接应人。

在某一次行动过程中,警局内部的卧底泄露了信息,崔连准的父母被抓获,最后受尽折磨也没有供出崔杋圭的父亲,才使得崔杋圭一家平安。而后来崔杋圭的父亲也在某次行动当中牺牲。

崔杋圭妈妈当时怀有崔杋圭,听到了丈夫牺牲的消息,生他的时候是难产。身体虽然得到了恢复,但一直不算太好。

从那一天起,崔连准改名为崔然竣,崔杋圭的妈妈就这样肩负起了抚养两个孩子的责任。

“所以崔然竣为什么离开?”崔秀彬适时地在父亲的叙述中插嘴道。

“这就是为什么崔杋圭会被说成是毒贩的儿子的原因,毒贩跑了,没有抓全,如果在这个时候暴露卧底的身份,崔杋圭一家只会受到比这惨痛百倍的报复。所以毒贩的身份只能…一直保留下去。”他有些沉默,大概也是心生不忍,“崔然竣离开,是因为毒贩再次出现了。崔杋圭的母亲一直把他们保护的很好,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崔然竣就自己发现了自己的身世,如今毒贩再次出现,局里需要一个没有露过面的…卧底,从小被骂毒贩到大的崔然竣显然更适合这个身份。”

“…我要问的问题问完了。”崔秀彬沉声道,抬头看向自己的父母,“你们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16.

这是崔杋圭在医院里守的第一个星期,妈妈还是没有醒来。

他之前问医生,妈妈没有生命危险,那这样属于什么情况。

植物人吗,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情况不容乐观,但还是可能会有醒过来的迹象,”医生顿了顿,“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崔杋圭笑不出来,点了点头。

时间过得特别快,今天是星期天,他转身看向窗外,阳光很好,他总是期盼周末有一个这样的好天气,他会跑去敲响崔秀彬的房门,让他给自己补课,然后和他一起去四处走走逛逛,哪里都可以。然后带上一块妈妈最喜欢的蛋糕,买一包糖,给自己快见底了的糖罐子再满上。

这间是单人病房,崔秀彬父母特地关照了医院,不希望他们被收到打扰,所以这里除了妈妈没有别人。

他走上前,牵起妈妈垂在床边的一只手。他之前听说,病人昏迷或许会有意识。他压抑了一个星期,除了医生护士和姜太显的一通电话谁也没见到,如今太想太想找个人说说话了。

“妈妈,我们学校那天考试了,我跟你说了,而且我有好好复习。”

“之前我同桌给我打了一通电话,我考的特别好,比我之前的哪一次都要好。”

“所以我想给你提一个请求,我想学吉他,我小时候就喜欢乐器,我知道家里那些乐器是爸爸留下来的,上次校园节,我吉他弹的特别好,大家都喜欢。我觉得我可以走这一条路,你觉得呢?”

窗外有风吹过,吹起了崔杋圭的头发,他抓了一把,才意识到头发是真的有点长了。

本来想后面要去剪的,还是不挑战学校的权威了。

但他现在在医院里,没人管,他也没记起。

“你还记得我小时候你不带我去剪头发吗,我知道,你是希望别人认不出来我,以后就可以把我忘记了。但是后来还是被认出来了,没办法,谁让你儿子我长得那么好看呢。我上次戏剧演出他们找我反串女主角,我突然就觉得,我留长发也真的好好看啊。”

“哥哥见过我留长发了,他还替我瞒着,不过我也替他瞒了很多事情,他在学校里被人骂毒贩打架,我都没告诉你,不过我知道你知道的,因为我每次去取酒精棉花都是满的。”

“哥哥没来看你呢,我们得惩罚他,比如他回来的第一顿饭不给他鸡腿。但我知道的,他去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了,他还说他要放我们自由呢,太幼稚了,以为自己去承认身份就能一辈子掩盖我们的身份吗。”

泪水滴落在手背上的那一刻,他怔怔地摸了一下眼睛,才意识到自己流了泪。

“如果他平安回来,我们就不扣他鸡腿了,还把我的鸡腿给他,怎么样?”

“你也会像哥哥一样觉得我留长发也很好看吗?我去把假发拿过来带上,你睁开眼睛看一眼我怎么样,如果你觉得不好看我就不留了,再也不留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默默从自己的口袋中掏出了那封道歉信,是被他卷起来藏在兜里的,没有弄皱,拿几本书垫一垫就能平。

他摊开那封信,逐字逐句地念了起来。

念到最后一句时,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掉。

崔秀彬说,祝你勇敢、浪漫、永远大笑,永远不顾一切。

“妈妈,对不起,我真的很喜欢崔秀彬,他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他是那么多年里,除了你们之外我最喜欢的一个人。”

这是他那么久以来,第一次开口说出那句“对不起”。

他只是想留长发,想弹一辈子的吉他,想和崔秀彬永远永远地在一起,他有什么错?

崔然竣告诉过他的,不要在乎别人说什么的。

对不起妈妈,我真的好喜欢崔秀彬啊。

夜逐渐深了,崔杋圭哭累了,趴在床上睡着了,他梦见第一次和崔秀彬相遇的时候,那个人不说话,头埋得很深了,那天午后一定特别热,他的耳朵在逐渐变红。

哥哥在自己身后小声说,呀,真没礼貌呢。妈妈拍了拍崔然竣的头,不许这样说人家。

这是他那么多天以来,做的最美的一个梦,导致他都没有发现,那只被他握住的手在微微颤动。

窗台上摆着几盆小花,面朝着那名躺在病床上的女士,它们听见她大抵是在说:好。

 

17.

崔杋圭妈妈是在第二个星期离开的。

很多人都来到了病房,崔杋圭记不清了,他当时有点恍惚。他昨天晚上还在跟妈妈说这花开得越来越好了,肯定是因为阳光的缘故,那妈妈的病肯定也会越来越好的。

第二天他一觉睡醒,妈妈的心跳就变为了一道直线。

这些天他和妈妈说了很多话,从小时候偷偷把狗引去咬欺负他的人,讲到以前崔秀彬教他幼儿园都学些什么,再到后来他们两个一路小学,初中,高中都在一起,他也喜欢上了崔秀彬。

“我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他的了,”他歪着头说,“这感情太深了,妈妈你一定要醒过来拆散我们,我都想好了,崔秀彬家比我们有钱,让他们送我出国学吉他,崔秀彬在国内高考,我们得分离个七八年的。”

他想着想着又觉得不行,说他要和妈妈在一起的,妈妈也得和他一起出国,哥哥正好留了那么一大笔钱,他到了那边边学边打工,两个人日子肯定能过得很好。

“我们两个人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对吗?”

妈妈依旧安静地躺在床上,崔杋圭没有得到回答。

这是一个清晨,没有风也没有雨,妈妈很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崔杋圭后面便马不停蹄地操办起了妈妈的后事,他们没什么亲人,只需要走一个基本的流程就可以。他不知道他爸爸被葬在了哪里,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了妈妈还记不记得他。妈妈喜欢花,从前嫌贵不舍得买,如今他花了多一点的钱选了一个有很多花的墓地,妈妈肯定会喜欢的。

傍晚的时候,崔秀彬出现在了医院的楼下。

夜很静,他在路边给崔杋圭递了一颗糖,问他晚上有风,冷不冷。

崔杋圭点了点头,很诚实地说,太冷了,冷到不想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

崔秀彬听出了他话里有话,沉默了。

他这一次是代父母来向他询问意见,他们说只要崔杋圭愿意,他们两个完全可以抚养他直至大学毕业。

“他们为什么让你来?”崔杋圭冷不丁地问。

“…因为他们觉得,我说话你可能更愿意听一些。”

崔杋圭迷茫地看向他,他不是白痴,听得懂他们的意思,他们愿意接受崔杋圭,让崔杋圭住在他们家里,即使崔杋圭是他们儿子喜欢的男生。

但崔杋圭做不到。

他做不到心安理得地留在那个地方,他自己都觉得不舒服,一想到别人会因为所谓的愧疚而也让自己不舒服,他就更不舒服了。

于是他开口说,风大了,熬在这里太冷了,我要走了。

崔秀彬张了张嘴,他想对他说,再熬一下吧,再熬一下吧。但他没有开口,他知道崔杋圭做不到,他熬不过去。

从前他有妈妈,有哥哥,直到现在哥哥走了,妈妈离开了,他什么都没有了。

崔秀彬注视着崔杋圭离开的背影,从前他要去哪里,崔秀彬都能知道,因为他从不会跟他隐瞒,甚至还会故意让他知道,跟他说快点啊,怎么还没跟上来啊。

而现在,他不知道这个人接下来会去哪里,他好像抓不住这个人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涌上他的心头,他可能马上要失去这个人了。

 

18.

妈妈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后,崔杋圭回了一趟家。

休宁凯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他刚刚在忙没有听见,快到家的时候才发现立刻回拨了过去,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了休宁凯站在了他家门口。

休宁凯朝他露出一个笑,像无数次遇见他那样向他打招呼,杋圭哥,终于等到你啦。

还没等崔杋圭开口说什么,休宁凯先交代了来意。

他说他要出国了,两天后,今天回去就要收拾行李了,所以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崔杋圭一面。

崔杋圭张了张口,发现到了这种离别的时刻,他居然说不出一句话。

休宁凯冲上前,紧紧地拥抱住了崔杋圭,说杋圭哥你是特别好的人,不是那群人口中说的那样,你和秀彬哥都是很好的人,我会和你们做一辈子的好朋友的。

崔杋圭本来想说,凯凯啊你要不别走了,留下来不好吗,这里有很多人啊,很多人都会舍不得你的。

他忽然又想到了他自己,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休宁凯笑了笑,给了他一沓照片,有初中那年春游他们三人和崔然竣的合照,有戏剧社演出的照片,有那天在国际部拍的他和崔秀彬,还有新生大会上,他把他哥从高二的行列中生拉硬拽了出来,再给我们介绍了他的新同桌姜太显。崔秀彬礼貌地问了问了他们班一个女同学能不能帮他们拍一张照片。

“咔嚓”一声,五张青涩的面容被定格在了画面之中。

“这套照片我也给了秀彬哥一份,也给了太显哥一份,但我感觉杋圭哥可能会更加需要一点,所以每套印了两份,如果杋圭哥弄丢了,还有另外一张哦。”

“本来是打算杋圭哥生日再送给你的,现在好像等不到了。”

“杋圭哥,这次是真的要说再见啦。”

“杋圭哥,你要幸福哦。”

崔杋圭走到家门口,刚要掏出钥匙开门,就发现了一把吉他倚在家门口,琴包上积了灰,像是快递已经摆放了两三天了的模样。

琴包上附着一张字条,他认得出来,是妈妈的亲笔字迹。

纸条上写着:“考得不错,继续加油,妈妈永远支持你,也永远爱你。”

下面还有一行英文字迹,没有署名。崔杋圭抄过一次崔秀彬的英语作业,即使不是这个词他也能猜出个大概。

下面写着:Me too.

崔杋圭一把瘫坐在地上,他再也抑制不住不住心下的委屈与难过,泪水滴落在纸条上,将字迹一点点晕染开,哭得像个孩子。

当小孩的时候还没有搬家前被别人指着鼻子骂也没有那么难过过,他想。

 

19.

崔杋圭离开了,在休宁凯走后的第二天。

崔秀彬跑到他家,房间里还是完好的模样,一如他母亲平时收拾的那样,唯有床脚的褶皱展现出了收拾房间的人并不熟练这一事实。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花瓶,上面放着一朵花,许是刚放不久,还没开。崔杋圭跟他说过,他妈妈喜欢很多花,其中最喜欢的是风信子。

崔秀彬检查了一下房间遗留下来的物品,只有他妈妈给他定购的那把吉他消失了,连同他妈妈左手边床头柜第一个抽屉,那里本来装着一大笔钱。

崔然竣走之前给他们家留下了一大笔钱,妈妈告诉过他的,她说你好好学,这些钱以后给你读大学用。

其实他们家不是没有钱,如今崔然竣走了,妈妈不用太辛苦也完全供得起崔杋圭读书,崔杋圭当时就想开口那我能不能试试学艺术呢?但当时的情况不允许他这样说,谁知道后来也没来得及开口。

崔秀彬离开时把茶几的那朵花带走了,这花花期虽然不长,但若不带回去定期换水,怕是还没有开花就烂了根。

火车站的监控,有崔杋圭的身影出现,那人背着吉他,手里提着非常简单的行李,他的头发到今天为止是真的长了,他之前暗戳戳留着不想剪,忙着妈妈的事情又没时间剪。他穿着一件风衣,站得笔直,等待着列车的来临。

崔秀彬突然看见画面里的崔杋圭朝着摄像头的方向挥了挥手,那模样像是在告别。

那天回家后,他等了很久父母的质问。他想了很多,想到他们会质问自己为什么会喜欢男孩子,为什么会喜欢崔杋圭,但最后只等来了一句:“如果崔杋圭选择离开,你会怎么想。”

他们说的不是单单是一个“离开”,不是出于被动含义的被送走,而是出于主观意愿上的“选择”。

崔秀彬打了很久的腹稿在那一刻彻底失去了意义,他依旧无法回答出任何话语。

 列车在此刻到站,他看见崔杋圭转身,朝着车门的方向走去。

直到这一班列车彻底消失在监控画面之中,崔杋圭正式地向自己将近十八年的人生道了别。

也许就在这一刻,他也获得了自由。

 

少年篇完。

成年篇待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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